候车月台

1

棕色的波浪小卷发，整齐的刘海儿。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里，背影看上去像个鹌鹑。

你就像鹌鹑一样傻。

这是他对她爱的比拟，现在回味起来，满是苍凉与心酸。

公交车停在终点。她下车，裹紧羽绒服，戴好口罩。

北方的寒冬，总有凛冽的风，似冰刀划破脸颊。

穿过热闹销匿的商业街，冷冷的街道两旁，灯火恍惚。远远地看到三楼窗口亮着灯，她更是加快了步伐。

舅舅家住在三楼，九十几平的旧楼房，暖气供的不足，但足以驱寒。

每次加班回来，她都能在楼下看到舅妈在客厅里亮着暖黄色的灯。

她站在门口调匀呼吸敲响房门，听到舅妈趿着拖鞋走过来，她突然眼睛酸酸的。

时至今日，最靠得住的感情，仍是亲情。

2

睡前，总会看半个小时的书。这是他留给她的习惯。

关灯之前，也会捧着手机刷几分钟朋友圈，然后特意点开他的头像。

很想道一句晚安，但无从下手。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从相爱那天起，睡前一句晚安就从未断过。

如今它像戛然而止的琴声——弦断了，就像阳光晴朗的天空霎时下起暴雨。

两人走散在迷蒙的水汽里，再晴天，已在各自的天涯孤影单只，不知所措。

他应该不会痛。起码，在他的朋友圈里看不出悲伤的氛围。

刚刚失恋的几天，她常在半夜惊醒，以为翻身就能抱住身边温暖的躯体。

可是，翻身后是空落落的床铺。

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那时，大学后门有一块废弃的旅游景点，宽敞的马路两旁是如油画般美好的法桐树。夕阳睥睨着两个人的背影，直至月牙升空。

他爱她，不论多忙每天都陪她吃晚饭，偶尔去废弃的旅游景点慢走；晚上在星空耀眼的操场拥吻，周末去海边光着脚丫亲吻沙滩。自始至终，幸福好像从未缺席。

他是一个爱奋斗的青年，却把奋斗之余的全部时间都留给了她。

毕业总要面临分手，然而，他们的毕业一切顺利。

那时，她爱他的全部，他用全部去陪伴她。

3

阳光透过窗帘，温热的卧室里有舒心的空气。

她从没有赖床的习惯，失恋后更不会如此。

在床上多呆一会儿，就仿佛整个人被困在冰窖，濒临窒息的压抑。

她看一眼闪进房里的阳光，眼睛会热，就像那阳光的温度感染了她。

失恋会让情绪变得易碎。她迅速起床，穿好衣袜。

早饭，永远都是小区门口的稀饭蒸包。饭毕，站在公交车站牌处的月台，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静心候车。

天再冷，她都没有戴手套的习惯。因为左手插进自己口袋，右手窝在他的掌心，藏进他的口袋。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哪怕你爱的人已离去，但他给你留下的习惯却会伴随终生。

她不再去叹气，喜欢在公交车靠站之前，默默地尾随进人潮，挤进车厢。

他们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仿佛一切的变故就像候鸟突然从北方迁徙。

换季是经不起察觉的，恰如谁也不知道初冬的雪花会在哪一天飘在你的脸上。

毕业后，她随他回到故乡。在城区租住。

他是个很会赚钱的家伙，但慢慢的，他奋斗之余的时间不再全部留给她。

他去陪朋友撸串喝酒，桑拿唱歌。

他回来的越来越晚，卧室里的灯也经常亮到深夜。

灯红酒绿是他新的世界——静静的午夜，只有白皙的灯光陪着她湿润的睫毛。

4

新的工作，新的同事，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崭新如初，除去脑海里的爱还属于旧人。

他出过轨，被她抓住过。

她不知自己为何能原谅他，或许是爱，也或许不是。

她质问过自己的内心，只是寻到一个答案——离开他，比接受他出轨要难受几万倍。

于是，她才选择原谅。

毕业一年后，他买了一辆新车。

他载他去陌生的城市游玩，穿越陌生的高速公路，去海边，去高山，去草原。

她心里曾经的伤害也一点点被修复。

男人有钱总会变坏。贪色，是男人的本性。

她时常这样劝慰自己，方才释怀了他给她带来的伤疤。

5

十七楼。

偌大的康复诊疗室铺满冬阳。她从事产后护理这个行业，也是经他鼓舞。

在租赁了两年的楼房里——三室一厅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斥着家的温馨。

饭菜味儿弥漫的厨房，茶几上堆着各式各样的水果，书房里敞开的电脑，横七竖八地躺在电脑桌上的书籍。

她收拾的家里并不整洁，但极其温馨。

离开那天，她躲在卧室的窗帘后面，看着楼下熟悉的街道，哭了好久。

他把最后一件行李箱推到客厅中央，转而走到她身后，静静地环抱着她。

“只是暂时的离别，你回C城学你的产后护理，我去上海闯一番新的天地。离开，不都是为了久别重逢吗？”

她点点头，眼泪落得更加凶猛。

候车月台

1

上海的冬天阴雨连连，空气里弥散着黏人的阴冷。

刚来第一个月，他就病倒过一次。发着高烧，在人满为患的大厅排队就诊。

从晚上10点等候到凌晨12点，终于轮到他。

开处方挂盐水，一个人在输液室，连一杯热水都喝不到。期间，自己举着盐水袋多次折返于厕所与输液室之间。有次差点在厕所摔跤，仰起头的那一刻，眼眶里湿润而温热。

何必跑来上海受苦？

追求梦想，囿于物质。或许，又只是为了逃避？

爱一个人很简单，就像溪水缓缓地流过青草地；放弃一个深爱五年的人，却像千万只蚂蚁咬噬着心脏，千疮百孔的痛无法言语更不能露于表面。

明知很爱，却要放弃，明知最般配，却要自己拿起刀一寸寸切下心头上的那块挚爱。

2

他对母亲有非常深厚的感情，不是愚孝，但在女人之间的选择中，他肯定偏向于母亲。

很多道理他都明白——陪你过完这一辈子的是妻子，而不是母亲。

但是，道理只不过是道理，你我心知肚明，但却无法遵从。

父母对她的不满意，朋友之间的对比，让他犹如坠入翻滚的海浪，听不清自己内心的声音。

漫长的岁月里，他已把她当作至亲至爱的人，但，来自各方的压力让他这份爱变得摇摇晃晃。

他下定决心放弃她，是在那晚他跟朋友吃夜宵到凌晨两点。继而一人开车回家，打开房门，发现客厅与卧室都亮着明晃晃的灯。

她熟睡的侧脸很安详，像岁月静好的日子里盛开着一朵白莲花。

如果迟早要离开，就趁着她还年轻，越是爱得深，分手的痛会更加折磨人心。

那晚，他在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地流了很长时间的眼泪。

3

挤在气味杂乱的公交车里，像一只受气的沙丁鱼缩手缩脚。

他能吃得了肉身上的苦难，但无法支撑精神上的折磨。从租赁房到公司，需要搭地铁再转乘公交，一个小时的路程令清晨的美好暗淡无光。

从内心深处把她挖出来再抛弃，他不知该如何下手——他怕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与猫爪挠心的折磨。

于是，在离开家乡的那段时间里，他开始用社交软件约炮。在她上班之时，回父母家休假之时，像吸毒一样疯狂的约陌生女孩喝酒、上床。

肉体的麻醉能麻痹灵魂？

他常常在凌晨四五点苏醒，脑海里是她平静的脸上挂满脆弱的泪珠。

那种无声无息的流泪，犹如一把钝刀在他心口拉来拉去。

4

魔都的生活节奏异常之快，仿佛你只要不努力奔跑，就会被随时赶上来的洪水猛兽所吞没。

他是喜欢独处的人，也钟情于慢节奏的生活。但是，用社交软件撩妹的陋习好像并没有被遗弃。

他来上海的第七天，跟她在QQ上提出分手，两个人显得异常平静。她像往常一样说了一句晚安，他也回应道：晚安。

第八天，他约陌生女孩在咖啡馆聊天。说来也巧，女孩刚刚失恋，见到他就像找到一个树洞，毫不客气的倾诉起来。

女孩跟男友相恋四年，男友离过婚，大她七岁，曾欺骗过她，伤害过她。常常半夜不回家，出轨的次数也愈加频繁，她每天熬到天亮等他回来。有几次实在忍不住，利用手机软件定位到他，拉着朋友将他捉奸在床。然而，他仍死性不改。

为此，分手多次，他玩够了就再回来找她，用尽各种招数，死缠烂打，她终是心软，屡次答应。然而，这一次，她下决心跟他断裂，不管如何。

他第一次没有约陌生女孩上床的欲望。他想起自己的出轨——她发现他手机里的出轨聊天记录，没有质问没有抓狂，而是委屈地躲在被窝里抽泣。

好多次，她明知道他半夜三更不回家身在何处，但是，她权当不知——她以为，她只是腻味了她的身体，玩够了就会回来。

他的回忆越来越残忍，越是回想，眼泪就像血一样滴进心田。

5

或许女孩身上有她的身影，所以，后来他跟女孩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与她分手之后的几天，心脏仿佛从身体里被抽离掉，无可诉说。悲伤在午夜卷进脑海，带来无法入眠的情愫。尔后的几天，她却像发了疯似地发信息给他，或是挽留，或是委屈，或是不甘心。可他从未有过回应——他明白，给她没有希望的希望，比绝望更加绝望。

那晚，他跟女孩聊完天走出咖啡厅，各自回家。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冷冷的冬雨。他没有伞撑，就默默地走在冷雨里，走着走着，身体开始抽搐，颤抖的肩膀让热泪洒向脸庞。

为什么，爱一个会如此艰难？

为什么，爱情从不是我爱你与你爱我那么简单？

亚里士多德说：如果没有女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钱就毫无意义。

爱情总是跟欲望较劲，我们奢望自己做一棵树，开心的时候，开花，不开心的时候，落叶。

然而，我们终究没有长成那样的树。

6

女孩的男友还像往常一样回来找她了，但，她却剪掉了他曾喜欢的长发，再没有给过他机会。哪怕这期间的痛苦如十指被插竹签一般刺心。然而，一段腐烂的感情已没有挽救的方法。它不像枯萎的落叶能化成来年的春泥，而只是在青天白日之下继续腐烂，消散。

后来，他还是回过她的信息，有过一些平心静气的互动，大概是彼此隐忍着想念的情绪，给予了对方最美好的祝福。

“如果，那曾是一场错误的邂逅，可五年的时光全是会开花的树。”他在朋友圈里这样写道。

下班以后的公交站牌人满为患——这是魔都，一个人群如蚁群的城市。

华灯初上的夜晚，他随人群挤上公交车，戴着口罩，把羽绒服上的帽子压在头上，压得很低。

身前坐着一个女孩，棕色的波浪小卷发，整齐的刘海儿。背影看上去像个鹌鹑——像极了她。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己无关。

不知何时，他的嘴角划过咸涩的液体。温热的眼泪拼命涌动，他努力地阻挡眼泪的攻势，不想让视线模糊了眼前的背影。

7

那天，整个北方下起大雪，上海依旧冷雨瓢泼。

她撑着伞，戴着针织的棉帽，黑色的手套，裹着厚实的围巾，目光温柔地追逐着眼前的雪花飘落。

这是她的候车月台，人群稀少，气氛安静。有心跳在胸膛响起，只是静悄悄的怀念。

上海的雨水冰冷人心。他撑着一把天蓝色的雨伞，在人群攒动的候车月台挤来挤去。这里有焦躁不安的灵魂，无法怀念的冷漠。

公交车来得很快，他便收起雨伞拥进聒噪的人群里，开始了匆忙的一天。

有时候，我们总说人生漫长，可回头一想，人生最漫长的地方不过是青春里有一段缠缠绵绵不可释怀的感情。

我们遇见、相爱、争吵、和好、步入平淡、享受温馨，继而挣扎、埋怨、单方伤害亦或是彼此伤害。不论如此，可那份炙热的心从没有停止过给予对方关爱。

就像他和她，站在不同的候车月台。

她看着雪花静静落下。

他顶着风雨前行。

他们仿佛从没遇见，他们好像从未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