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稹

元稹写给他夫人的这句悼亡诗，没有人不知道。每一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完美的“妻子”，对于潮剧似乎也可做如是看，每一个人对于他的潮剧，也有他的完美想象，有的人，就以传统潮剧为初恋，年代越久远，“初恋”就越完美，变作一种情结。

在初中的时候，我一直没能够理解为什么这句诗就传达出对完美对象的想象，那时候也不知道这是诗人写给亡妻的，直到后来买了本《聊斋志异》，不知道为什么不与唐诗相干的书里面却对这句诗进行了注释，从此豁然开朗，——这也似在告诉我们，要多方涉猎，意想不到的美好不期就发生了，我们不要囿在“井里”跳不出来——现在我对这句诗的理解就是：

你没有经历过“沧海”，你就不知道完美的“水”是怎么样的，但如果你经历过了，其他的“水”你就觉得它们太不值一看了；

你没有在“巫山”欣赏过那种“云”，你就不知道完美的“云”是怎么样的，但如果你欣赏过了，其他的“云”还能算“云”吗？

……

这个句式你可以无限扩展，把欣赏对象替换为“妻子”，替换为“普宁豆干”，甚至“潮剧”……

有些人就把“传统潮剧”代入了，从此天下无它。

但是，还有另一种“完美”，需要“活久见”，需要跳出井底重观天才能见识到。

曾秋玲肯定是这后一种，她原为揭阳市小梅花艺术团演员，06年到17年都在小梅花演潮剧，期间的09年到上海戏校学习5年半京剧表演，14年考到中国戏曲学院导演系，学的戏曲导演，到现在7年，现为中国戏曲学院戏曲导演研究生。

别看曾秋玲年纪还小，她编、导、演的作品已经有：潮剧《花中君子》、评剧《洒满月光的荒原》、河北梆子《一双绣花鞋》、汉剧《战宛城·思春》、越剧《情探·行路》、自由体戏剧《来自地球的你》、实验话剧《春暖花开》等。这种跨地区跨剧种跨专业的学习、创作经历，让我们可以说她确实是跳出井底重观天了。她“曾经沧海”之后，应该也觑见更多美的存在了，那么，她觉得最难为的“水”是什么样的呢？换句话说，她对潮剧的重新审视想象会是怎样的呢？

4月2日晚，作为曾秋玲探索成果之一，由郑荣健和曾秋玲编剧、曾秋玲导演的新编潮剧《状元归乡》，在汕头市慧如剧场成功上演。我们可以以此管窥一番。

《状元归乡》选取潮汕地区唯一的文科状元林大钦为题材，依据历史进行合理虚构，讲述林大钦的为官生涯和回归故里、讲学传道的故事。

让观众耳目一新的是，剧目采取当下流行的小剧场形式，打破传统观演关系，穿插叙事，亦庄亦谐，凸显出先锋时尚与风俗趣味的特点。

穿插叙事功能的完成，是通过设置“检场人”实现的，（具体见另文《曾秋玲的潮剧《状元归乡》揭开面纱，证明这时代宠爱的潮汕姑娘》）。传统潮剧的穿插叙事，多是通过一个梦境（既有真实，又有美化）实现，比如折子戏《桃花劫》。但“检场人”则灵活得多，既可入戏，又可出戏，既知前因，又知后果，还可以时不时评议剧中人，甚至与观众互动。

这种模式在以前的潮剧舞台中没有出现过，可能有人不大习惯，有人就针对戏中出现英歌舞表现荒诞不经的一幕发表评论说：“尽搞这些不能下乡的戏，一看就忘了的戏，浪费财力。多培人才，把传统戏搞传下去最重要。”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曾秋玲还可能将场面设计得更魔幻，因为她这个戏本来就是先锋意味浓厚的探索之戏，她试着在平流死水之中投下一颗石子，看会激起什么浪花。因为她不能将步子迈得太大，否则许多人更会如赵本山所说的说她“扯淡”，所以现在的这个剧，反而是一部遗憾之作，到处看到欲言又止，犹豫挣扎，然后，主题反而没有像主创人员在上述视频中所说的那样那么鲜明了。

罗振宇讲了一个现象，要是你在一个群里喊，谁给我推荐一款好用的块钱以下的耳机？结果呢，没人说话。而如果你在群里说，块钱以下根本就没有好用的耳机。马上就会有好几个人扑上来跟你抬杠，说这款也不错，那款也不错。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效应。面对一个问题，让我们给出一个答案，这个难度很高。而如果面对一个答案，我们说它不行，就容易很多。同样，每当有人摸索潮剧的新发展时，无论你奉献出什么，反对意见往往脱口而出，不知道是不是人天生喜欢抬杠，还是不喜欢别人比自己有办法。你若问这些反对的人潮剧该怎么搞时，他就四个字：回到传统。

那么，传统潮剧真的有未来吗？

我们知道传统潮剧的现状就是“饿不死胀不肥”，用一个时髦的词来说，就是传统潮剧陷入“内卷化”了。

何谓“内卷”，我们先看下面这一幅图：

这是新西兰毛利人的装饰艺术。它的特点是特别精细，看起来相当复杂，有各种细微的层次，你一看就知道花了很多功夫。但这个复杂是一种单调的复杂。精细倒是精细，但是精细得太没意思，就像那句话说：你生活了一天，然后重复了次。它就是几种模式不断地重复，没有什么创造力和多样性。从事这门手艺的人，我们只能称之为“匠人”，不能叫“艺术家”。因为精细，你会觉得挺厉害，但是这种艺术其实没有太多欣赏价值，你或许会买一幅，但不会幅幅都买帐。这就是《吕氏春秋·察今》中说的：“尝一脟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一鼎的肉，尝一块就知道所有的味道了，你真的会掏钱买下整个鼎里的全部肉吗？

花样虽然是越来越精细越来越复杂，但只是几个固定模式的重复，没有能跳出模式的创造力。你要的传统潮剧，就是这种情形。这就是潮剧的内卷。

与内卷相似的一个词是内耗，内耗是内部资源的白白耗尽，关于“潮州”和“潮汕”语汇之争，就是内耗，结果是两败具伤。内耗是危机，内卷却是一种无声的悲哀。陷入内卷的人很可能乐在其中，都不觉得那是悲哀。因为传统潮剧虽吃不饱却还饿不死呢，加之潮剧头部人物（往往也是领导），按二八定律，可能还挺滋润的，越滋润就越不想变化，还怕别人动了他的奶酪。

内耗是迫在眉睫的危机，内卷是更长期的忧患。内卷给我们的教训是复杂不等于高级，更不等于先进。

不论是内卷还是内耗，真正的解决办法都是创新。这就是曾秋玲们的价值，他们带来了鲶鱼效应。

挪威人喜欢吃沙丁鱼，尤其是活鱼。市场上活鱼的价格要比死鱼高许多，所以渔民总是千方百计想办法带活沙丁鱼回港。虽经种种努力，可大部分沙丁鱼还是会在中途缺氧窒息而死。后来，有人在装沙丁鱼的鱼槽里放进了一条以沙丁鱼为主要食物的鲶鱼。沙丁鱼见了鲶鱼四处躲避，这样一来缺氧的问题得到解决，大多数活蹦乱跳地回到了渔港。这就是著名的“鲶鱼效应”。

曾秋玲这条鲶鱼，自然会带给别人一些不适。一片叫好可能是事先的定调，在人群中，有分歧才更有价值。分歧比共识重要。因为分歧肯定是真的，而共识它可能是假的。正如我们这几天提到“潮汕”，无意中引起了大家的“潮州”“潮汕”之辩，今天看到网友“用车计划”有一个有意义的说法是：“在我看来，有这两种叫法之争最大的价值，恰好是让后辈之人有兴趣去深究相关历史，当你了解了历史原形之后，叫潮州又怎样？潮汕又如何？无需纠结于此，更无需口舌，尊重历史跟放眼未来并不矛盾。关键时刻能展现‘家己人’的团结，才是潮文化的灵魂。”《状元归乡》不管多么稚嫩，它带来冲击的价值也在于此，就是为了碰撞出真实的讨论，让更多的人思考潮剧的未来。

若说潮剧有未来，潮剧的未来也是年轻人的，而不是我们的，甚至也不是现在的年轻人的。我们不能因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喜爱，就替未来的年轻人包办了潮剧未来的样子。不能因时因地因环境而改变最后被淘汰的物种还少吗？你是否要固守所谓的传统的潮剧，而让它消失，徒留给子孙后代一个美丽的传说，说曾经有一种潮剧，她美不胜收，只是现在不存在了？还是可以接受潮剧经受一代代年轻人的打造升级，然后一直活下去呢？

最近在朋友圈误说《望海潮》编剧是林克，被网友“观潮”指正林克是作词，编剧是陈晓琳。我便思考作词与编剧有什么不同，自己的结论是，编剧是剧本文字上的“导演”，作词则是文字上的“演员”。明显，编剧比作词更有统筹力。而我们平时说的导演，则是将纸上文字转化呈现到舞台上的“编剧”，但这转化，不同的导演会有不同的方式，甚至于可以推倒原编剧的编排，自己重新构建，二度创作，所以导演常常又是编剧之一，《状元归乡》正是如此，《望海潮》亦然。

现在我们再看曾秋玲的研究生专业就是导演，她本科阶段是戏曲表演专业，意味着她的统筹能力更强，且她的涉猎面更广，她会有更多的想法，这样她才有可能对潮剧进行更大胆的尝试。现在看她的《状元归乡》，正是水到渠成的呈现。

这几天连续谈到曾秋玲，甚至说她是时代宠爱的娇儿。是的，或许曾秋玲有许多不足，但当时代走到这里，国家大力支持文艺事业，潮剧需要一条鲶鱼般的人出现时（这句话没有约束她此后一定要在潮剧界发展的意思），曾秋玲就各种条件符合地出现了，她就是被时代宠爱的人。我们说，处在风口中的猪都会飞上天。问题是，当风起时，你在吗？当此时，确实没有另一个曾秋玲，刚巧她小时候就当了潮剧演员，大了去学戏曲表演，进而专攻导演研究，这时候具备了种种条件的曾秋玲的出现才是有意义的出现，才能被时代相中。这事是羡慕不来的，你得在好几年前就这么投资自己了。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潮剧院要储备潮剧人才的话，似乎也应该及时发现苗子，现在就种那些树了，让十年后收获另一批曾秋玲。

《状元归乡》创作团队与观众大合影

1曾秋玲的潮剧《状元归乡》揭开面纱，证明这时代宠爱的潮汕姑娘

2曾秋玲携《林大钦归乡》归乡，无意中为潮剧新生代开辟了一条道路

3用“潮汕”还是用“潮州”，潮剧《状元归乡》太严谨了

4从潮剧《状元归乡》胡静汶唱词出现“潮汕”的视频流出惹争议说开去

5潮剧《状元归乡》中胡静汶为什么要把其唱词中的“潮汕”改“潮州”

6谈谈潮剧《状元归乡》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