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沙丁鱼 >> 沙丁鱼的形状 >> 黄锦树雨雨林中的魔幻与变形书香成都
黄锦树以创作反抗对历史的遗忘,寻觅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的出路。他的创作参照故乡的生活经验,承接以往几近于失传的“异史”,以及幻魅的历史叙事学,用文学的方式使人重新省视过去,思索前路。
作品中,一连串短章形式的故事构成奇诡的世界:离开故土下南洋的一个小家庭,栖身并扎根于马来半岛胶林间,四周环伺着凶猛的野兽、怀有异心的外人及徘徊不散的亡灵。伴随着家庭成员突如其来的失踪、离奇的死亡,缓慢而抑郁的步调积累到了某一天,迸发出爆裂性的奇诡突变。暴雨带来的洪水有时通向彼岸,他们从死神的指掌间脱离了现世,旋即变为异物投向下个轮回,不断循环往复。近期,他的小说《雨》推出简体中文版。
胶林小镇总是他构思的始原场景。潮湿凝腻的氛围,简陋质朴的市井人物,阴鸷凄迷,而且时泛凶机。黄锦树是忧郁的,但他“非写不可”。就像沈从文诉说他的湘西故事……但黄锦树不是沈从文。沈从文面对天地不仁,却能经营一种抒情视野……黄锦树的作品有杀气。不论讽刺白描或乡愁小品,你都感觉字里行间溅着血光。
——评论家王德威
自卡夫卡以来的现代小说,从精神到样貌,总是跋涉。现在读了锦树的小说,竟是迅速之诗。可说来辛酸,能够迅速,正是因为马华文学的文化资产欠缺,甚或没有。他写着小说,故而比他的任何一位马华同行都洞察着这个“没有”,并戮力善用之,那成为他的“变形记”体。
——作家朱天文
非常厉害,非常美的一组短篇小说。……这本小说集里对读者熟悉的雨林,文字上更精致,画面的显影解析更历历如绘,故事里的人物因为不是为一个之后要发动的魔术或叙事的妖怪吞噬而存在,故而更在故事里五官清晰,置身的场景愈栩栩如生。
——作家骆以军
黄锦树,马来西亚华裔,年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年迄今于暨南大学中文系任教。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小说首奖、花踪文学奖马华文学大奖等多项文学奖项。
著有小说集《鱼》《犹见扶余》《土与火》《刻背》《乌暗暝》,散文集《火笑了》《焚烧》,论文集《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马华文学与中国性》《谎言或真理的技艺》《文与魂与体》等。
《雨》[马来西亚]黄锦树/著节选自其中章节《W》
午后,你们都看到了,在狗的狂吠声里,两辆蓝色的卡车突然出现在你们的园子里。后头跟着五六部黄色红色的野狼摩托车,刺耳地扪猛蜢门盟地响着,朝你们仰着头跳跃着而来。
车头灯反射出刺目的光。父母脸上都露出警戒的神色。然后车子突然转向左边,硬是在原本没有路的树林里辗出一条路,再沿着芭边行走,然后停在一棵大树下。狗群一直没停过狂吠,也持续露齿追着来车。父亲和母亲都快步迎上前去,首先喝止了狗,狗儿稍稍退到主人身前。一辆卡车后头跳下十几个壮实黝黑的青年男人。另一部卡车后头载着满满的木头,木枋、木板、木柱。车一停,即有一位年龄稍大,戴着蓝色鸭舌帽,加巴拉(马来语,意为领导)模样的华人男子大声叫唤那些年轻人去把车上的木头卸下。然后他趋前给你父亲递根烟,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一小片残存的原始林的主人雇了这一群人,要把上头的原生树木清理干净,好种植油棕。那人预估两三个月就可以把树砍光,树桐会沿着河边开一条新路运走,不会让车子进进出出辗坏胶园里的路。剩下的枝叶会逐步一堆堆放火烧掉。
木头卸完,还有多台电锯、短锯、长锯、锄头、斧头、锅碗水壶等,两部卡车又呼啸吐着黑烟离去了。
你听到他跟你父亲仔细地解释,两人一面抽烟,一面像老朋友那样搭着肩聊着。三四个月就可以完工吧!他说。完工后他们就会撤走。他同时用马来语呼喝一位年纪较大的马来人,比手画脚地说了一长串话。那人即叫唤那群年轻人,各自分头持长刀、斧头,在林边劈倒许多灌木杂草;到胶园里捡了枯枝落叶,在房子预定地的四处以火柴和胶丝点火,冒起阵阵烟来。负责烧火堆的马来青年对着他们,咕噜咕噜地说了一段话,大概是解释说要熏蚊子吧。好一会即清出小片空地。随即在那人指挥下,拿起锄头,分头进一步把地整平;拉着白色绳线,定位;弹了墨斗,画出白色粉线。即有人在四个端点钉下木桩,然后就以耒戳地挖洞。
你听到那工头跟父亲说,还会不定时地跟你们买一些鸡和鸭、一些水果,木瓜、黄梨、香蕉、波罗蜜等,如果有的话;还有木薯、番薯等。他说他严厉交代他们绝对不会用偷的,也不能擅自靠近你们的房子、鸡寮等等。白天晚上都不行。
你很惊讶地发现,一个正方形的大框很快就架起来了。先是在挖了洞的四端立起木柱,框的内围也树了多根立柱,纵横交错的。木头插进洞之前,工人还仔细地刷上黑油,你记得那股新铺马路的味道。
两面墙快速地架起来了。发出香气的木板,一片叠着一片,铺就一面整齐的、夕阳色的面。只留下窗的空位,有两面还预留了长方形的门洞;上方纵和横的框都架好,看得出房子的雏形了。那群人爬上爬下,大声说说笑笑的,一身汗水,有种莫名的骚味。有时还会互相咒骂几句,工头有时会大声叫唤某人,但那氛围是欢悦的。你打从心底浮起一股喜悦之感,一件好的事情就在眼前发生。就好像一场大型的魔术那样,让你想起马戏团的五彩大帐篷,总是突然像朵蘑菇那样从镇中央广场的草地上冒出来,而且冒着一股爆米花的香气。
有两个人在距房子数米外的一端,用圆锹奋力地轮流挖着什么。湿软的黄土越来越高地堆在两旁,而挖土的人身体渐渐下降。刚开始是一整个人站在地面,接着只瞧得见上半截身体,再来就只剩下一个沾泥的头。再来就只看见盛满土的桶子被一只泥巴手甩了上来,而守在一旁的那人迅速把它接过去,掀翻桶倒在一旁泥堆上。
你大着胆子趋近观看,一路避开绊脚的细树桩,一直到土堆旁。湿土的气味。你知道他们在挖井。只见井里那人卷起裤管的双脚泡在奶色的水里,水淹过小腿了。两人说说笑笑的,其中一个俊俏的男子蓄着小胡子。他向你出示新挖的一桶沙,大概可以了吧。
好一会儿,那两部卡车又出现了,一部载着满满的新铁皮、几包洋灰、一小堆沙子。另一辆车载着数捆草席、一台发电机、三盏大光灯、十数包白米、一珍(铁皮制的桶)一珍的油,好几箱沙丁鱼罐头、黄豆罐头,几大包洋葱、小洋葱头、马铃薯,还有一堆别的什么工具等。
父亲叫唤你,说他要回去了。但你决定再留下来看看,父亲交代你要小心,别太靠近盖房子的地方,留神木枋、钉子、木桩。别留得太晚。
然后摸摸你的头即离开了。
你看到工人把铁皮一片片地传到木框子上方,砰砰地钉了起来。银亮亮的崭新铁皮,黄昏时都盖起来了。还有里头的隔间,也都成形了,一盖上屋顶里头就暗下来了。工头特许你到屋里看看。那屋里都是新木头的香气,昏暗,有人点起煤油灯。四间房里的床板钉起来了,及你的腰高,木片粗扎扎地带着毛边。从走廊到后方的厨房,泥地上都没铺任何东西,脚步杂沓、草叶软烂,土地被踩得微微渗出水了,有股淡淡的沼泽味。
一身泥巴的小胡子也来帮忙传递铁皮。他从带泥的上衣口袋掏出一颗糖果给你。你小心剥开包装纸,一尝,是椰糖。
工人们在以木板钉制门、窗,但厨房几乎只架起屋顶和柱子而已。有人在厨房烧柴火,你闻到米水煮滚的香味。几块砖头叠起,上头架着口大黑锅。另一端有两个人正用圆锹熟练地拌着洋灰,加水拌均匀后,一锹锹铲进铺着洋灰袋子的木框里,再以灰刀拉平。
你看到与父亲聊天的那工头模样的人正在砌着砖,叼着烟,头也不抬。你知道那是灶,将会和家里的长得很像。那人已经砌起来的是灶台的底,得等待水泥灶台干后架上去,方能在上头砌上灶脚。
那天夜里,你看到新房子那里光芒四射,白色灯光远远地照进树林里。一直有人大声说话,响着刺耳咚咚咚的音乐。母亲说,点着汽车大灯呢。而你的家里一向只有微弱的煤油灯。
那天你家里还多了个人。一个干瘦、羞怯的女孩,一袭及膝细斑点洋装,看起来比你大上十来岁,胸前有着微微的鼓胀。你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酸酸的汗味,也许历经了一番长途跋涉。
“阿兰表姐。”母亲介绍说,“今晚她先和你睡同一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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